老石人不会起名字

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,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春天。之后也再没见过。”

——巴洛伽莫夫·艾比顿拉维奇


大病中的人有一张苍白的脸,而且都像是这片盐碱地一样,干枯,开裂。这里的每一粒灰尘,每一颗沙砾,都带着致命的白色,诱惑着来往的生命来品尝他们,然后任由灵魂在苦涩中嚣叫,任由肉体旋转着直到彻底的超脱。

下雨么……?有时也会有一些水滴,从九天云外飞落下来,但也不过是那么几滴罢了,勉强能溶解掉一点点白色粉末。等到太阳把它们蒸干,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硬币大小的土色圆点,周围环绕着一圈浓郁的白。

树就长在这一大片盐原的正中间,不粗也不细。没有人知道那颗最终长成了它的种子是从哪里、怎么来的,也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挺到今天的。它站着,就好像它本该站在那,既不显得颓丧,也不显得骄傲。树的根部,和地面贴的很近的部分,也沾上了不少盐的粉末,或者说,无意之中背覆盖上了一些。轻轻地,只要有风轻轻地吹过,就能把它们带走。

树就是这样一棵树,它只做自己这一棵树,无所谓雨水和土壤。就像是得了道成了仙,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投影那样,外界的一切都与它无关。可以说,除了钢铁,它没有天敌。

电锯扫过它的腰身的声音我至今还记得。不像是金属被切割时的尖锐叫声,树发出了一种“咕噜咕噜”的闷响,让人觉得它在咕哝些什么。

那一天,全世界的人都去围观了那个诡秘的仪式。一个粗壮的汉子,来自遥远的城镇,手把着电锯,侧对着我,努力操纵着,肩膀止不住地抖动着。电锯的一头直对着我,刃片一个接一个的从树干之中冒出来又藏进汉子的怀里,预备着施加给树的下一击。

仪式的前一半,仿佛不关树的事。它一动也不动,而且因为当时没有风,所以就连树叶也仿佛是静止的。被电锯切割的仿佛只是一座蜡像。在场的人的人都对此感到困惑,因而产生的骚动在锯刃接近树干中心的时候达到了最高点。那汉子的手不像是因为马达的缘故而颤抖着,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、神经质般的神情。

异变出现了。树开始嚣叫起来了,当电锯切过它的心得时候,它终于嚣叫起来了。那种尖叫的声音让人恶心,我可以明显的从里面听出叛逆,当然,还带有一些不屑,尽管我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。

听它叫确实是一件令人生气的事情,就好像周日早上的你被隔壁的装修仪式准时吵醒时一样。相比于事先的沟通不充分,这种生气更多的是来自于对事情的掌握欲没能得到满足。头一天提被了意见,今天便要对你实施报复。虽然树只是在尖叫,但在场的人都知晓,它是叫给我们听的,就是为了教我们不痛快的。

我在颤抖,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,抑或只是地震而已。在那漫长的时间里,我的目光完全聚集在电锯和树干相接的地方,看刃片像行军似的一个接一个从树的伤口里跑出来,带出一些陌生的白色小颗粒。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我的视线之外,我睁大的眼睛完完全全的被那个方寸之间的小小画面充满了,就好像我把脸凑到了距它五厘米近的地方一样。

魔音贯耳的酷刑持续了三分钟左右,结束的时候那伐树汉子的脸已经像盐碱地一样苍白了。按之前的速度,他本可以只用一分钟就扫过树心的。这时我才注意到,我周围的人群已经变得煞白了,晕车一般的脸色,沾满了从树心迸出来的白色粉末的身躯。一圈雪人。

不知道是谁先咳嗽了一声,紧接着零零星星的出现了更多的咳嗽声,然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咳了起来,更不用说脸变得像日本艺伎一样得伐树汉子。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,夹杂着几声咔哒咔哒的声音,大概电锯正在树里左右碰壁吧。

四周的的空气不再颤动,呼吸声渐渐平息之后,依旧是切割蜡像般的死寂,不过经历了之前的折磨,人们已经无心好奇这种异象了,甚至对它这种安安静静的反应感到庆幸。

当电锯彻彻底底的从树里飞出的那一瞬间,在场所有人几乎同时地,松了一口气。是啊,这棵与世无争的树,这棵自顾自生长在这里的树,终于倒下了。

终于,终于,它的终结唤起了大家心底深深的厌恶。常年扎在心头的恶刺被连根拔起,我们终于能对着它恨恨地喷一口气。它之于我们不止是方才的几秒的仇敌,而是打从创始之初就一直盘旋在我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是融在基因中世代相传的痼疾,仿佛再与它多共处一光英尺我们就会因为仇恨与恐惧而杀红了眼。

——现在想来,这种没来由的憎恨,可能只是一种本能吧。

从每个人的鼻腔末端、喉咙深处呼出的气,带出了曾经试图百般掩盖并确乎成功过的腥味,汇聚成的气旋把周围的盐粒扭在了一起,绕着树保留的树桩根部飞舞,像是仇恨生出了实体。时间被锁在盐一圈又一圈的旋转当中,我们被定格在那里不知道多久,眼睛盯着那些无意义的白色线条望得出神。

直到远处来了人,开着车把树的尸体拖走,人们才三三俩俩地走回他们来时的路。人们戴上不屑一顾的神情,来掩饰他们不久前所经历的一切,就像往常那样。越是表现得像往常,内心便越是惊慌。而那些惊慌过了头的人,又会在如常的神色上加盖一层惊慌,一种滑稽戏。
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我不动声色地留在那里,看着最后一个人走回村庄,看着时间让心的漩涡静止,等待着最后一颗敢于绕树奔跑的盐卡进树皮龟裂的缝隙里。这时我方敢走上前去,分享树的秘密。没有人知道这个,我想,这事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,要么我会将它带进坟墓,要么我将和它一起永垂不朽。下一个会是我吗?站上树桩,我想。


树的中央,是结成块的,被电锯震成无数碎片的,盐。


——

写了半年磨磨蹭蹭地终于写完了,【长舒一口气】,其实这篇应该叫“我心中的Edgar Allan Poe”什么的,虽然我对他的作品依然没有很理解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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